在牧师金泽看来,世界上的一些都可以划分出等级,甚至用来划分等级的标准本身也可以。
就用书来举例吧。
最低等的标准是以书本的外在来判断好坏,纸要是上好的犊皮纸,内容要用不专门去学就看不懂的贵族字体手写,封皮要是名家的画作,骑缝上都要刷上金漆才能造就这种名为书的装饰品。
好一点的标准则是以书本的内容来判断好坏了,这也是最为大众所接受的标准,标准之下更有无数细分,文笔是否优美,内容是否实用,叙述方式是否奇诡,甚至使用暗喻次数的多少都可以成为基准,互相之间倒是不存在高下。
而金泽眼中最高级的标准,是要以一本书的灵魂来判断。
书作为一种死物,本身并不会自然产生灵魂,但是作者与读者却可以赋予它灵魂。
从这个角度来看,手抄本自是要强过印刷本的,作者亲笔最有价值,若是仅从作者的角度看来考虑有草稿则是更好。
但读者亦会对一本书的灵魂产生很大的影响,草稿通常会被私人收藏,在这方面就要差上一点。
即便是印刷本,只要读者仔细阅读,与书中内容共鸣,有所感悟,倾注感情,反复翻阅却仍不断有新的发现,这本书亦可拥有不错的灵魂。
这种情况在宗教书籍上最为常见,在秦汉人长途跋涉至此后他发现他们的经典中亦有很不错的书籍,可惜真神就是至圣先师这件事给秦汉人带来了过于剧烈的冲击,使得他们对经典的感情也产生了变质。
至于眼前的这本《耕余闲练》,在金泽眼中就是最高一档的有灵魂的书。
书是作者亲笔所写,写书的目的是在乱世中保护农民,甚至还将自己的自传以特殊手段隐藏其中,在作者方面已是最好。
读者方面也是最高一档,不管是未来剑神约尔还是他的师父罗特,都将此书视为改变人生的契机,珍视程度不言自明。而在这两人之后慕名而来的读者们虽不免失望而归,但也是抱着最大的期望来读的这本书,反而给这本书的灵魂带来了一种独特的味道。
就在金泽有些沉醉于这种韵味之时,威尔斯福长老的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牧师先生,站着读多累,何不坐下慢慢读呢?渴了的话就摇动茶几上的铃铛就好,会有女仆给你上茶的。”
很久没有人愿意读这本书读的这么认真了,长老现在看金泽都顺眼了不少。
金泽心中倒是觉得好笑的,看来这摇铃是这位长老最近才置办的东西,竟然还一本正经地跟客人解释用法,暴发户的气味实在是掩盖不住。
“多谢长老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心里虽然那么想,金泽表面上还是很客气,毕竟要不是长老打断了他,他还不知道要沉醉多久,也许就忘记了正事。
收敛心情,金泽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了此行真正的目标上——约尔反复跟沃斯提起的作者自传。
据约尔所说只有修习了书上记载的奉剑门功法才能看到自传的内容,但金泽本是有些不信的。
将文字隐藏的方法他知道不少,浸水,烤火,甚至只在月光下才会显现内容的秘籍他也见识过,但是只有修习了特殊的内功才能看见内容的书他可从未听说过。
金泽可以直接读取一本书的灵魂,约尔的话是真是假他一试便知。
结果还真有,不仅有,还让这本书的灵魂变得更加醇厚醉人,害他险些误了事。
他假装认真翻阅着这本书,避免让长老起疑,实际上却是在直接读取自传中的内容。
通过这种方式,他甚至可以获得比作者真正写下来的内容更多的信息,因为作者书写自传之时,即便是不愿写下来的内容也难免会在心中想起,这些内容在金泽的神术面前都是无处遁形的。
【……祖上以武起家,我年少聪颖,三岁识千字,七岁于宴上作诗《吾父有美妾》……】
这才读取了个开头金泽就有点无语了,他读过不少秦汉人带来的书籍,对于他们的文化还是比较了解的,七岁作这种诗实在是……很怪的一件事。
【……学儒,十四岁即为秀才。会试两试不中,不觉已及冠之年,行于路上竟为孩童取笑。不堪其辱,投奔汤渎城叔父,寄宿武馆之中,勤学不止,再试仍不中……】
也就是到了二十三岁他也仍未开始习武?但既然祖上以武起家那么可能底子一直都在吧。
【……叔父置一囊于我门前,囊中灌满砂石,本为武夫练拳所用,甚重,每欲出入则需推开此囊。心中不忿,却又无颜以对,所幸逐渐习惯,不复觉囊之不便。又三年,不中,狂奔于山野,状如野兽,黄昏方归。与一樵夫争道,为其推搡,怒而推其胸腹,竟将之洞穿,血如泉涌……】
金泽没料到会有这种转折,天生神力不成?
【……自缚于公堂,供认不讳却无人肯信,方知我之恶名竟传遍城野,众人皆知我为一无用书生,怎能一掌洞穿樵夫?笃定我必为人胁迫,替人顶罪,以干扰办案之由暂且囚我于牢中……叔父前来探监,我方知事情真相。我本有武才,然而长辈溺爱,不愿见我吃苦,又言我好学儒,任我荒废才能。投奔叔父后,六年中我与武夫同吃同住,不自觉已学武于心中。又置囊与我门前,日日监视,每见我力长则更换重囊,我门前之囊早已非砂石所灌,勇武之士击之亦觉吃力,而我可推之如无物……】
威尔斯福长老发现金泽看书竟看得眉飞色舞,反而有些奇怪了。
这两年看过此书的人也有近百人了,大多败兴而归,有些人即便没有明显的表现出失望,却也总是能看出几分黯然。
甚至约尔和罗特他们自己对于都城守护者的暴言也无意反驳,而是表示理解,长老也就接受了这本书中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的事实。
那么这个年轻牧师是在表演不成?为了讨好自己?
威尔斯福长老想到这里,左右观察了一下,寻了个借口离开了客厅,绕了一圈进了客房,从没关严的门缝中偷看着金泽。
这些举动都被金泽发现了,只是他实在无法理解这个长老在干嘛,所幸不管,继续专心读取自传的内容。
【……叔父劝我莫在意樵夫之性命,我自有远大前程,他定会救我出去。此番言语与圣贤书中道德相违,我不愿接受却又无法可想。然而事态忽又反转,有人亲眼目击我打杀樵夫之现场,又有仵作对比我之手掌,发觉与樵夫胸前伤口相匹配,足以定我之罪。知府念我不知自身怪力,意外杀人后又主动自首,恕我死罪,然而活罪难逃。我虽庆幸自己罪行可得惩罚,却也不免奇怪,以叔父之能真欲救我怎至于使事态发展至此……】
【……叔父竟欲劫我出狱!荒唐至极,如此作为岂非罪上加罪,我又有何前程可言?然而我却无能为力,满腹道理最后也不过困于牢中,任人摆布。劫狱当天,竟有黑衣人出现,将我叔父与劫牢之武夫尽戮于我面前!我虽狂怒嘶吼,却只能被其一击既倒,身体酸麻不得动弹。黑衣人又杀尽牢中其他犯人与闻讯赶来之官兵,牢中血流漂橹,人头于我面前堆积成山……】
金泽没有急着一口气读取完。
若是这个自传老套无趣,那他自然是早点完工了事,但这次显然不同。
在心中对于黑衣人的身份与接下来的发展做出了许多推测之后,他才继续开始了读取。
【……黑衣人掳我至一山洞,道路极狭,行数百步后豁然开朗,山中竟别有洞天!空间之大,令人怀疑整座山皆为真空,一白炽巨球浮于空中,犹如伪日。洞天之中阡陌交通,男女老少行于其间,俨然如城池。洞天中心有一大殿,大殿极高,最高层竟可与那白炽巨球相望,无数妖魔鬼怪之形象饰于殿上,骇人胆魄。黑衣人一路与我讲解,我方知此地竟为邪教巢窟,洞天中所有人皆为域外邪神的信徒!我惊骇异常,然一身怪力在黑衣人面前犹如稚子……】
看到这里金泽可没了兴致,若是约尔的起源与域外邪神扯上了关系可不是开玩笑的!
【……大殿一层之中,有一头戴黑色冠冕,身披黑袍之人,黑衣人称其为教主。虽然他身为教主,但身边却无一人服侍,身上亦毫无生气,犹如假人。黑衣人将我带至那人身边,此人如牵线木偶般忽从袍中伸出一手,抓住我头部,我只觉头痛欲裂,诡异的力量流窜我全身。而后那教主用如同锯木头一般的声音说出“合格”二字,黑衣人便带我上了大殿二层,竟是将那人丢在身后。此番种种完全无法理解,我不由得深陷混乱之中……】
【……大殿二层有许多手脚瘦可见骨,四肢焦黑,脸覆骷髅面罩之人。他们一言不发将我缚于床上,取出一鬼头虫身的可怖之物置于我身上,我身立刻失去感觉,然而意识却犹自清晰。眼见此虫钻入我脐中,我动弹不得,也不觉疼痛,甚至内心平静,隐约感觉有大快乐降于我身……】
金泽也深陷混乱之中了。
他并不是会被表象蒙蔽的庸人,有些书籍内容初看浓情蜜意,实则作者暗藏刀斧,只等大幕揭开将动情之人砍成碎段;有的好似粗鄙不堪,但作者实际心怀大志,只是迫于形势不得抒发,故而藏拙。
这本《耕余闲练》若是不看自传,金泽能直接从书的灵魂中读出作者写书时一心归隐,关心弱者安危的心情。
一个被域外邪神的眷属附体的人要怎么变成这样?要知道真神可不曾在秦汉人的土地上传播过教义,他们遇到这种情况除了杀死被附体者外毫无办法才对……
【……我教有一计划,要偷学天下所有武功,韬光养晦,待到功成之日以席卷天下之势征服中原,而后向西而行侵吞整个世界,而我恰巧是实行此计划的绝佳人选。我身负举世罕见之武才,身体素质也未曾荒废,却又完全不曾习武,犹如未经雕琢的美玉将要跌落凡尘,但凡欲传承武学之人,如何能不出手挽救?在我教安排之下,我于淮城经营一家卖书店,果有一老者一月之内屡次前来,状似买书,实则观察我一举一动,三月之后于深夜入我房中,意欲收我为徒……】
【……我于半年之内学尽老者《鲸息功》与《攀云掌》,后假借切磋之时毙其于掌下,回归圣地。于大殿二层,我神之伟大眷属离开我体,将这半年中我所修习之内功一并带走,将我的身体回归原本之状态以供下一步计划使用……】
【……我都做了什么!?师傅他待我如子,为了帮我打通经脉甚至不惜耗损自身内力,对我毫不藏私,倾囊相授,我竟然……】
【……新的伟大眷属降临我身,驱散了我心中的大恐惧,使我重得快乐。我对我神感激不尽,自当殚精竭虑,以报圣恩……】
金泽感到有些头痛,为了挖掘真相他强行读取了一些本不可能写进自传的东西。
但现在他却面临着两个问题。
一是曾经控制过自传作者的邪神,竟是真的以夺取这个世界为目的,而这样的一个邪神却几乎完全找不到历史记载。
这本书成书时间可能只在污秽出现前数十年,这个时间段秦汉族的历史还是比较完整的,没有因为长途征战而失落,这样的一个邪教没理由不出现在历史中。
二是对这些过去的读取实在是太容易了。
如果这是污秽出现之前也就罢了,在污秽出现污染了过去之后,这种与过去相关的神术的效果就都大打折扣,即便成功了所得信息也多是支离破碎的。
尤其是这本书成书之地,也就是秦汉国的故土现在可还都在污秽的控制之下,金泽本以为自己最多也就是读取到作者写到这部分时的零星的心情与思考,可现在却是几乎完全地在脑海中再现了这个作者的过去。
他的过去没有被污秽污染?这不可能,连真神都逃不过此劫……
除非他现在还在?
【……入丹剑门,成为外门弟子,学习进度缓慢。门中长辈只教导最浅显的功夫,弟子之间亦是勾心斗角,相互之间拉帮结派,克扣被孤立的弟子的资源。明明上次任务只用了不到一年便完成,这些用了一年却只等来了门中小校。为惩罚他们令我神等待之罪,我于小校上屡下狠手,以初阶剑法一路斩杀对手夺得首位,每杀一人我必向在场之人言明其罪!本已做好为我神献身的准备,却不曾想得到戒律堂长老的青睐,被收为内门弟子……】
【……戒律堂所传功法首重杀伐,杀力虽大然而终究不得真传。我教使者潜入门中与我相见,本欲与其商量如何才能成为掌门弟子,可使者竟批评了我在小校上的行为,说我不顾大局,只顾发泄自己的愤怒,虽然结果歪打正着但仍需惩戒……】
【……长达数日,我的内心一直惶惶不安,没有了我神的注视我还有什么活着的价值……】
【……掌门竟然发现了我的异样!区区凡人是如何到达如此境界的,我必须向圣教示警……】
【……掌门将我从邪魔的控制中解救了出来!那之后我一直假装自己仍被控制,稳住了邪魔们,最后丹剑门与朝廷合作剿灭了那些邪魔的老巢!邪魔们的头领也死在了掌门剑下!大仇终于得报,我对掌门发誓要一生追随……】
【……邪魔用于控制我的手段遗患无穷,虽然掌门不惜将本门《参天诀》授予了我,但还是没能保住我的性命,大恩大德,来世再报……】
【……如梦初醒。这一切原来都是我神的计谋。丹剑门过于庞大,虽然弊端颇多却也不足以一举击溃,附身于我的伟大眷属又过于鲁莽,恐难以应变,教主便以一具假身和一处圣地为代价换我得授真传。虽然伟大眷属受伤严重,但这就是辜负了我神信赖的代价,我神果然深谋远虑,远非区区凡人可及……】
【……是因为那个虫子被丹剑门掌门重伤假死的缘故么?我似乎……】
【……又得到了新的伟大眷属,这次的目标是狂刀门……】
金泽读取到一半还以为那丹剑门掌门真的把这自传的作者救了下来,知道那邪神巢穴被摧毁还感同身受地叫了声“好!”,谁知最后竟然反转了!
这邪神的手段确实厉害,当事人自己都不知自己仍是棋子,自然也就骗过了其他所有人。
而且之后那邪神也一定在通过某种手段继续控制着他,才能让丹剑门的掌门把本门秘传都传了出去。
要知道即便是数百年前,人类在灭绝危机前的大交流时代中,丹剑门的《参天诀》也依然没有外传,理由是不适合常人习练,这里竟然真的传给了他。
读取到这里,金泽也忍不住有些口干舌燥,于是敲响了铃铛,想要喝杯茶休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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